第二百四十章 无恤问政

文简子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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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不知道无恤是从哪里得知了孔丘的言论,但刚刚那一句“民可使由之而不可使知之。”说的是,君主统治民众,驱使他们去做事便是了,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,则没必要告诉他们。这句话很自然地让我联想到了当年晋国铸刑鼎时孔丘说的那句——“晋其亡乎!失其度矣。”

    孔丘说,民众懂了刑法准则就失去了“刑不可知,威不可测”时对贵族的敬畏。这两件事连在一起看,的确会让人怀疑孔丘平日里虽然宣讲要爱民、教民,实际上,他主张的却是愚民,让民众不知、不察、不乱。

    哎,也难怪那卫人会说无恤不恭,第一次拜访孔丘,他居然就拐着弯地骂孔丘虚伪。

    不过,孔丘听了他的话去没有丝毫恼怒,他笑着制止了那名暴怒的卫人,转头对无恤徐徐道:“世人之智有高低上下之分,若上位者每每施政,必先家喻户晓,强迫不识字的庶人也要深晓每条政令背后的缘由和意义,那不仅没有好的效果,反而会混淆民众的耳目,迷乱他们的心思。丘以为,若想与民知,必先用礼乐教化他们,让他们懂得学习。假以时日,如果耕地的农人,伐木的樵夫都能像你一样在心中思考一国长治的方法,那丘相信,那时即使没有人告诉他们政令背后的深意,他们自己也能通晓一切,出仕论政了。”

    “夫子是说庶人只要学礼也可出仕为官与上位者同室论政?”方才那言行激动的卫人忍不住往前挪了几步。

    “然也。”孔丘捻须点头。

    “那夫子为何又说晋要亡国?”无恤思忖片刻又问。

    “教民识法当然不至亡国,卿族争斗不施德政才会使晋亡。当年丘有此言时,晋国正值六卿内乱,民不聊生。鼎乃国之重器,赵鞅把范宣子所著《刑书》铸在了铜鼎之上,就意味着晋国把刑法放在了礼义道德之上。执政之人不施德政反而用刑法来威胁黎庶,这才是亡国之道。”

    “亡国之道?”无恤眼中的冷漠终于因为孔丘的一句话漾起了波澜。

    “夫子之意是说德治好过刑治?”我施礼问道。

    “然也。”

    “但弟子听闻,施政有宽猛之分。用道德礼义治国必然‘政宽’,用刑法来治国必然‘政猛’。昔日郑国子产大夫首铸刑书,使民知法度,而郑人安居乐业,且作诗来颂扬他。他离世后,大夫游吉在郑国施以德治宽政,反而使郑国匪盗横行,黎庶怨声载道。如此看来,猛政岂非优于宽政,而刑治优于礼治?”

    “非也。”孔丘摇头笑道,“子产之政不同于六卿之政。子产大夫虽也铸刑书,但他却是以刑治辅德治。子产大夫性仁爱民,是以郑兴。若施政者不施德治而滥用刑责,那只会动摇国之基础。”

    “譬如齐国?齐君不仁多用酷刑才致陈氏乱国?”

    国之基础便是一国之民。齐国多酷刑,齐景公在位时,齐国市集之上卖假脚的人比卖鞋的人还要多。人们不缴纳赋税就会被砍去腿脚,而陈氏一族正是从那时起处处施恩于国民,以致后来公室民心相背。莫非齐国之乱,自那时起便埋下了祸端?

    “然也。”孔丘看了一眼子贡,点头笑道,“政宽则民慢,慢则纠之以猛。猛则民残,残则施之以宽。宽猛相济,政是以和(1)。”

    原来,君主施政竟有如此复杂而巧妙的道理……

    孔丘的话仿佛在我心中打开了一扇未知的窗户,我不假思索又问:“夫子,前日弟子与义兄途径费邑,费邑亦盗匪猖獗,一月死于道上者二十有一。如此境况还能实行宽政,以礼治邑吗?”

    “费邑之患皆由苛政而起,若欲除患必先废止苛政。”

    “夫子所指的可是季孙氏在邑内所行的用田赋?”

    孔丘微微一笑。这时,在座的四个卫人便向孔丘询问起了季孙氏所颁布的用田赋。孔丘耐心解释,众人激烈讨论,只有无恤自始至终都紧蹙着眉头。他坐在孔丘面前,坐在众人之中,但他好像完全没有听见我们的话。倒是我时不时会从他口中听到刑、德、宽、猛几个字。

    无恤的神情孔丘自然都看在眼里,在众人讨论的间歇处,他突然抬手对子贡道:“赐,到架子上取《乐记》第三卷下来。”

    “诺!”子贡连忙起身,站在矮几上取来了孔丘要的书卷。

    孔丘打开书卷看了一眼,复又把竹简卷好交到了无恤手上:“礼节民心,乐和民声,政以行之,刑以防之。礼乐刑政,四达而不悖,则王道备矣。你若不急着回晋,不妨留下来读读这卷书简,也许会对你有所启发。”

    孔丘相邀无恤?我转头看向无恤,无恤讷讷地接过竹简,却久久不语。

    “你兄弟二人皆是晋人,然丘这一生从未踏足晋国。当年,晋卿赵鞅曾使人聘我往晋,丘欣然而往。车至黄河,忽闻赵鞅诛杀了国内的两位贤大夫,终是调车东去,未曾入晋。你虽为布衣,却心系国政,胸有大志,若你愿意,可每日到我府中来,我们再议晋国之政。”

    孔丘相邀无恤论政,众人皆露殷羡之色。

    无恤手捧书简直直地看着眼前微笑的老人。少顷,他突然放下竹简站了起来,以无比庄严肃穆的神情跪地俯身深深一礼:“谢夫子!”

    孔丘大喜,他身子往前一倾笑着扶了无恤一把:“今日吾心甚喜。走走走,你们都随我到后院学堂去瞧瞧吧。”

    “夫子,让弟子带他们去学堂吧?你这几日头痛刚好些,还是留在屋里休息吧!”子贡闻言连忙搀扶着孔丘站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不用扶我,今早已经喝过药了,无妨的。”孔丘摆了摆手,拄着拐杖朝门口走去。走了两步,他突然又停了下来,转头对子贡道:“赐,今日是卜商替我煎的药,回呢?我有两日没见到他了。”

    “子渊前晚校对《易经》的时候受了点风寒,他怕把病气过给夫子就在家看书休养了。”

    “哎,夜里风凉,他身子又弱。你待会儿回去的时候把我那件青色素衿的夹袍给回带去吧,叫他每日早些安寝,别又熬夜看书了。”

    “诺,弟子记下了。”子贡小跑两步跟上了孔丘的步伐。

    孔丘的左腿似是有疾,走路时左脚脚掌落地总不如右脚踏实,膝盖也略显僵直。可尽管如此,子贡几次三番想要搀扶着他,却都被他故意避开了。现在老夫子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往台阶下走,子贡的右手就这么一直空悬在他后背,时刻准备着扶住这位倔强的老人。

    “明天你也要来听学堂听宣讲?”我凑到无恤身边轻声问了一句。

    “嗯,我还有些问题想听听孔夫子的意见。”无恤看着手中的竹简微微点了一下头。

    我环视一圈见没人注意我们,就踮起脚在无恤耳边笑道:“红云儿,我怎么记得今天早上有个人同我说,他懒得来听孔夫子那些胡乱骂人的话啊?”

    无恤在我腰间拧了一把,低声笑道:“早上是早上,现在是现在。我陪你一同听学,你还不乐意了?”

    “不敢不敢,你明日补上十条肉干送给夫子,再叫我一声师兄便好了。”我怕无恤再拧我,话没说完人就已经跑开了。

    “好你个丫……”无恤两步就蹿到了我身边。

    “嘘——”我连忙转头朝他比了一个手势,“师弟,说话要小心。”

    无恤捏住自己的嘴唇冲我挑了挑眉头,我低头一笑,扯着他的袖子赶上了孔丘一群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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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备注:(1)“政宽则民慢,慢则纠之以猛。猛则民残,残则施之以宽。宽猛相济,政是以和。”:大致的意思是,如果政策宽松了,那么百姓就会对法律怠慢起来;百姓怠慢了,就用严厉的措施进行纠正;严厉了,百姓就会普遍受到伤害;百姓普遍受到伤害了,就再将政策放宽些。(如此循环施政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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