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3章 【血流成河】

赏饭罚饿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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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黑夜的颜色在头顶苍穹里分外的浓稠,今日无月无星,狂风四卷,漫天的枯叶。

    睡到后半夜时,耳边隐约听到很嘈杂的吵嚷声,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似乎又近在咫尺。奚画揉了揉眼睛,从床上支起身子。

    熠熠的火光透过窗棂透过帘子打在她脸庞,模模糊糊映出些许身影。

    这都三更天了,街上为何如此热闹?

    她心头感到奇怪,正下床拾了袍子要穿,有人“喀喀喀”地在外急急拍门。

    “小四、小四!你起了没?!”

    听着是罗青的声音,奚画忙披上衣裳。

    “娘,我醒着呢……出什么事儿了?”

    起去把门开了,那边儿的罗青也是慌里慌张地在穿衣,面色焦虑地吩咐她:“不得了了,城里不知从哪来的那么多金兵,眼下正和厢军打着,我看那情况怕是打不过了!你赶紧收拾好,咱们出城躲一躲!”

    “金兵?!”奚画觉得自己在做梦还没醒,“怎么会,这里可是平江府!金国离此地千里之遥,如何打得过来?”

    更何况北方还有汴梁这堵高墙阻挡,京师未灭,北夷怎能跨江!平江城一直以来都是最安全的地方,固若金汤,决计不会被金兵攻破的!

    “你管那么多呢!”罗青挽好头发,瞧她还在发愣,不由心急如焚,“这会儿逃难都来不及,想这些能顶什么用?金人凶残的很,指不定逮着人就杀,你动作快些,我们绕远路从后城门走。”

    “哦、哦……”

    奚画云里雾里地点头,手忙脚乱地收拾细软。

    脑中凌乱如麻,骤然想起关何来,他白日里说有事要出城一趟,大约是回山庄,也好也好,恰能躲过一劫。

    因得事出突然,来不及整理,奚画只带了点衣物和钱财,将出门时,罗青似又记起什么。

    “啊哟,你爹的牌位还没拿走呢!”

    她赶紧回小屋,一手捧着灵牌,一手拉了奚画,匆匆往街上走,正要去开门时,门却被人从外一脚踢开。

    其时迎面进来三个金兵,一身戎装,狼牙棒在手,满目都是狠意。

    奚画两人皆吓了一跳。金人较之宋人臂力更为强大,宋人武器大多是钢刀长枪,从不用狼牙棒,眼见对方拿着此物,她这才是真真实实信了罗青的话。

    三人一进来便扯着嗓子说了几句听不懂的满语,眼神却在她身上兜了好几圈。

    背脊生出冷汗来,未及多想,奚画抓着罗青扭头就往屋里跑。三个金兵相对一望,而后又点点头,边说着话,边挽起袖子举步上前。

    不料刚一抬足,小腿竟被一条不知哪里窜来的黄狗咬住,那人嗷嗷叫疼,挥刀就往身下砍。黄狗赶紧松口闪躲,虽是如此这一刀到底挨在了背上,它哀嚎一声,一瘸一拐地跑开了。

    这厢奚画还未迈开脚,胳膊肘却吃了一痛,一把被人连拖带拽的捞了回去,那金兵反手扣着她两臂在背,眼见又来一人拿了个硕大的麻袋,要将她罩住。

    奚画骇得满脸苍白,这要真被金人捉去了,往后还能怎么活!

    一着急,脱口就唤道:“关何!关何!”

    喊了半天才想起他已经出城了……

    顿时,心就凉了半截。

    罗青亦被人擒住手,但对方明显没有要带她走的意思,只看到奚画双手被绑,她即刻慌了神,左右不住的问:“你们、你们作甚么?……要带她去往哪里?”

    周遭几人不耐烦地喝了两句,仍旧是满语,她听不明白,内心愈加惶惶不安,哭着哀求道:

    “不要抓我闺女!我就这么一个闺女……求求你们,别带我闺女走……”

    “求你们……我给你们跪下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娘!”奚画见她当真要俯身,心疼不已,低头奋力想要挣扎出来。

    “小四,你莫怕,娘来救你,你等等……”

    此刻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,罗青一把推开挟持自己的金兵,张口咬在他手背上,力道之大,登时满嘴鲜血淋漓。

    这金兵大叫一声,扬手扇了她一巴掌,罗青倒也不在意,转身就往奚画这边跑。

    对面木匠家燃起大火,照着她背后高高举起来的铜铁,清寒的光从棒头流转到尾。

    “娘!娘你别过来!”

    奚画哭得泪水模糊,慌得直跺脚。

    罗青伸手扣在她胳膊上,咬咬牙要拉她走,奚画拼命地摇头,抽手想去推开她,只是她的双手被束,无能为力。

    你快走!

    话还没道出口,她眼睁睁见着那带铁刺的狼牙棒打在罗青头上。

    溅出的脑浆混着鲜血洒在衣裙裙摆,浓稠得就像夜色一般,缓缓流淌。

    “娘!娘!——”

    她声嘶力竭地哭喊,这一瞬,感觉像是天塌都要下来了,每一寸呼吸也变得艰难而苦涩。

    罗青两眼未闭,直挺挺地倒在她脚边,扣于她臂弯的手渐渐滑下。

    视线朦胧得看不清周围,奚画连忙伸手握住她想要扶她起来,然而罗青身子沉重如铁,任凭她费尽力气,任凭她一次又一次拉扯,那手臂终究摔落在地。

    鲜亮得刺眼的红色血液自她发间溢出,仿若一条毒蛇蜿蜒到跟前。

    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。

    她努力念书想要照顾的亲人。

    她发誓会她过上好日子的亲人。

    就这样,死在了她的面前。

    “娘……娘……”

    奚画喑哑着呢喃,挣扎上前去抱她,那金兵仍拽着她不放。

    心底里的怒火斗然上升,仿佛浑身的每一块骨头都被逼的咔咔作响。

    她几乎是吼道:“放开我,放开我,放开我!!我要去看我娘,我要去看我娘……”

    狠命地与其手掌较劲,正在此刻,何处飞箭如雨,嗖嗖数下,三名金兵应声倒下。

    有人轻轻巧巧从树上落地,奚画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,只跪在罗青面前,伸手欲去碰她,待得看到她满身的脑浆,又不知怎样下手。

    胸腔撕裂似得疼痛,她抓着她手背,嚎啕大哭。

    ——“……哎,你说这念个书怎么这么危险?咱们往后还是别去了罢?”

    ——“……我就这么一个闺女,好不容易拉扯大。”

    ——“我闺女若不想嫁,我就养她一辈子。”

    对她最好最好的娘亲……永远不会站在她面前,同她说话了……

    “小四!”

    关何往街上看了一眼,上前来拉她,“金兵越来越多了,此地不宜久留,我先带你出城。”

    奚画木讷地抽噎,怔怔地摇头:“不要,我不要……我娘还在这儿,我不要走。”

    “再不走就来不及了!”关何视线移向罗青,喉头一滚,强忍着酸涩,“先走罢,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我不走我不走!”像发了疯,她转身揪着他衣襟,哭得撕心裂肺,“你怎么不早些来?你去哪里了?你要是早来一步,我娘就不会死!都是你都是你,都怪你!”

    从未见她哭成这样,关何何尝不难受,忙一径点头认了:“是,是,错都在我……”

    奚画呆呆望着他,突然“哇”地一声哭出来,扑在他怀里,滚烫的泪水即使隔了几重衣衫,胸膛也能感觉到湿意冰凉。

    她在发抖,手是冷的,脸是冷的,心大约也已经冷了……

    “带我娘走,求求你……我要带我娘走……”

    关何犹豫了片刻,举目看着四起的烟火,这会儿城里乱成一团,他带奚画一人已是十足费力,再带上罗青,只怕翻不了城墙。

    他极力柔声道:“……我先把你安顿下来,然后再回来带青姨走,好不好?”

    奚画哭得满脸是泪:“不要……不要,带上我娘,我要和我娘一起。”

    “来的只有我一人,只能带你走。”关何捧着她的脸,神色认真,“你得活着,小四。”

    “青姨护了你一辈子,往后你得好好护着自己的性命,你的命来之不易,你知道么?”

    她眼底空洞一片,什么也没有,什么也看不清,只有眼泪一股一股自眼角滚落。

    关何搂着她双肩,终于忍不住:“你想让你娘死不瞑目吗?”

    她骤然一惊。

    身体仿佛被抽空,脑子里乱哄哄的,好像有无数声音交织在耳,鸣响得头晕眼花。

    奚画回眸看着罗青,她静静地躺在那里,神情无喜无忧,往昔一幕幕从眼前一流而过。

    奚画眸中凄凉,抬手把她双目合上,不舍地握着她掌心,一遍遍用她的手指将自己的手背包裹住。

    “走罢,小四……”

    她泪眼朦胧,摇头,再摇头。

    还在犹豫不决,关何狠下心来,拦腰便将她抱起。

    连反抗的机会都不曾给她,双足一点,瞬间跃出高墙。

    夜风里夹杂着浓烟和火星的味道,街道上血流成河,惨叫悲鸣痛哭,所有的都被淹没在无尽的火海中。

    繁华太平的平江城,灯光通明,放眼望去如同火龙一样的长街,此时此刻燃着熊熊大火,是真真切切的火龙。

    火焰卷起滚滚热浪,染红了半边天幕。

    奚画从他怀里探出头,书院的方向浓烟升腾,一枚烧的发卷的枯叶自身边飞卷,空气里弥漫着的是令人作恶的血腥味……

    她或许一生也忘不了这个场景,一草一木深刻在脑中。

    今时今日。

    书院不在了,家也没有了,她成了孤儿,流离失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