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三十五章 论战(完)

水叶子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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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面对翟琰此问,唐离沉吟片刻后道:“此战朝廷必胜,但具体能在何时结束,我也不知道?”。

    “什么,你也不知道?”,翟琰闻言色变道:“这平叛之战就是你们政事堂居中调度,打到现在你别情心里还没底?”。

    “什么‘我们政事堂’!”,唐离浅浅呷了一口酒后道:“老翟你忘了我只是参谋赞划,算不得政事堂中人”。

    “市井传言纷纷都说别情你要拜相,难道这是假的不成?”。

    “陛下却有此意,不过却被我辞了!”,这句话语惹来众人一愣,唐离淡淡一笑道:“所以我如今仍是翰林大学士,不同的只在于加个翰林待诏罢了,政事堂中事仍由陈相及杨相居中主持!”。

    翟琰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及惋惜的神情,“辞了?”,其实不仅是他,听闻此言的同时,李腾蛟也忍不住猛的伸出手捏住了唐离的臂膀。

    “是辞了!”,轻轻一声叹息,唐离犹自带着微笑的眸子看向了一边坐着的李泌。

    迎上这道目光,李泌沉吟片刻后,轻叩着案几叹道:“辞的好!学士大人为朝廷而不计个人荣辱的拳拳之心实在让人佩服!”,这句叹完,李泌竟真的起身向唐离作了一礼。

    “长源,你说的什么胡话,当此朝廷艰危之时,正是别情该用事的时候,偏他现在辞相!陈希烈是个不管事的老翁翁,杨国舅一介混痞子出身,指望他们平定叛乱?”,口中毫不掩饰的一个嗤笑,翟琰注目唐离道:“阿离,现在是讲不得古君子之风的时候,无论是为陛下,还是为朝廷,你正该‘当仁不让’!”。

    翟琰说完,李泌看了看没有意思要解释的唐离,微笑间接言道:“公南,别情此次辞相正是为了朝廷!”。

    “噢?”。

    “如今我大唐于内是新皇刚刚登基,于外则有范阳叛军肆虐,当此之时,为固内而平外,朝廷更是半点乱不得,否则不仅平叛无期,便是长安也难免风波再起,唐学士辞相正是深明形势,以一己之相位换得朝堂安宁之举”。

    静听李泌说完,唐离也不知可否,只浅笑着接了一句道:“长源不必客气,叫我别情就是!”。

    “长源你是说杨国忠?”微微蹙眉的翟琰语带迟疑道:“他与别情私谊极好,又同是此次平定叛乱拥立新君的功臣,该不会……”。

    听到“平定叛乱”四字,李泌眼神忍不住一黯,但只是片刻之后他便恢复了正色,嘿然一笑道:“权利之争,虽骨肉兄弟也能刀刃相见,遑论什么私谊?杨国忠此人市井出身,骨子里就是好勇斗狠的生性,自他入主户部以来,便大肆排斥异己,入相以后更是广结党羽,为与小李相公党争,不惜栽诬王洪胞弟谋反以勾连其兄,朝堂上这些且不说,如今之剑南竟成了杨家之天下,此地纵然一个小小的从八品县尉也非杨党不能出任,此人好揽权已到如此地步,公南以为他会为私谊而做出谦恭礼让的事来?”。

    一口气说到这里,李泌举樽小呷了一口后,续又说道:“至于同为拥立新君的功臣,这才是别情此次退让的原因所在。同是拥立新君,但杨国忠所立之功远不及别情,加之新皇又是别情旧日弟子,别情一旦入相,新皇对其倚重之深远非杨国忠可比,如此以来,朝廷必陷于唐杨相争的乱局,朝中两相相争,就不说皇城六部官吏,就是地方军镇又焉能不划地自守,如此内斗,平叛二字又从何说起?”。

    这番话只说得翟琰再无言语,“党争,又是党争!”,嘿然一叹后,就见他仰首之间已将樽酒尽饮。

    “刚才是于大处说,于小处而言,纵然别情现在有心于杨国忠相争,其胜算尚不到五五之间”,聪明如李泌,自然知道唐离现在的沉默大有试其才华之意,他虽然身着道衣,但心下也实有“平生志气是良图”的大志,当此之时也不遮掩,尽出心中所想道:“杨国忠来京时日虽短,但他自入相之日便已安坐外戚党首,杨妃独得先皇宠爱十余载,杨门一脉贵极天下,有心无心结纳,或是官员自动来投,积十年之功,外戚之势可谓已深入大唐根基,这股势力岂能小觑?这还不说杨国忠任宰相年余以来的刻意扩充。朝堂如此,论及地方军镇,便是当年老李相公在日,本朝三大军镇之一的剑南已成杨家之天下,年余以来再经杨国忠刻意布置,说句不恭之言,一旦有甚变故,今日之剑南必是知杨门而不知天子;年来,杨国忠主掌户部,地方军镇钱粮调拨俱由其一言而绝,凭他之手段与权势,安能保江南其余诸镇无附会之心?”。

    “反观别情虽然才华尽高,但其出身寒门,内无期功强近之亲,一切俱靠自己成就,单是这一点比之杨国忠已是先天不足!随后别情为避身远害,于老李相公染病之际远出两河,此举虽使别情不至于因安禄山落得小李相公一样的结局,但也使别情与李党一脉拉开了距离;因此,今日之别情虽然煊赫,但于朝中并不成势!”,那些侍候的下人,早在论及政事之初,便已被郑怜卿挥手谴退,随着李泌越说越深入,花厅中已是落针可闻,“朝中是如此,至于地方,别情虽手握河东一道,但此道兵力薄弱,此时又是大战之地,倚重不得。至于陇西哥舒,他虽受惠别情良多,但若别情与杨国忠真个撕开脸来相斗,其人是否能如剑南支持杨门一般押上宗族性命支持别情?”,看着唐离,李泌轻轻的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他这番话语及这个摇头的动作竟让花厅中的气氛陡然凝重起来,片刻之后才听唐离哈哈一笑道:“长源还真是身游江湖,心存魏阙!不过我本是心慕田园的散淡人,何曾要想过与杨相争权,只要能使安贼乱平,大唐复振,做不做宰相又有何妨?”。

    “既是如此,别情又何必保举陈相留任?”,李泌双目灼灼的迎着唐离道:“既然如此,别情何不连翰林待诏也一并辞了?”。

    至此,唐离对李泌的才华再无怀疑,但口中犹自道:“陈老相公留任是我保荐的不假,但如今皇城中众言纷纷,躁动不安,此举是为稳定朝堂大局,至于翰林待诏,又值当得什么?”。

    “有翰林待诏一职,便是日日随在陛下身边,以别情的人望与帝师的身份,这实与‘内相’并无区别。别情今日虽然辞了相公之名,却实已有了相公之实。不争?”,言说至此,李泌又如前时般摇了摇头,许是感觉到自己使花厅中的气氛太过于沉郁,李泌浅浅一笑道:“不过,别情今日辞相实在是明智之举,不说别的,单是魏晋六朝至今三百余年间可曾有一人年不及弱冠就能为相的?”。

    “十八岁为相又怎么了?”,接话的是翟琰,“汉时甘罗做宰相时也不过十二岁!”。

    对于翟琰这样的意气话语,李泌淡淡一笑道:“十二岁为相不假,但甘罗年余之后就已身死,这样的宰相不做也罢!”。

    见翟琰话语一窒,唐离因笑道:“今日难得欢会,没得让这些事坏了气氛,来来来,大家同饮一樽”。

    时至此刻,花厅中的气氛再难回到开始时的随意热闹,饮不几樽,怀素便与翟琰起身告辞,亲将二人送到二进院落门口,翟琰将要出月门时,复又顿住脚步,迟疑了片刻道:“别情,李泌虽着道装,但无道心,太过于露才扬己……朝政上的事情我与和尚不懂,也不想懂,总之你好自为之就是!”。

    “老翟你与和尚无需担心”,朦胧的月色下,唐离随意的拍了拍二人的臂膀后道:“总之,我始终会是我,这点你们尽可放心!”。

    “这样就好,这样就好!”,喃喃声里,二人相携远去。

    “蛟儿,你们今日也累了,早些回去休息就是,我与长源前往书房一叙就好”,以目光安抚了神情间略有些不安的众女,唐离转身向李泌道:“先生请!”。

    书房中并不曾燃灯,负责管理书房的榛子想必早已睡下了,唐离也没叫人,自点了烛台与李泌坐下后,径直言道:“此次平定范阳之战,先生有何高见?”。

    “别情适才所言朝廷必胜诚然不虚,此番范阳乱起,虽前期兵势如火,但终难长久,其一,随同安禄山之叛军精锐多为契丹等异族,唐人甚少,由此可见人心在唐,有此根基在,纵然安贼能肆虐一时,但若想以一道之力抗拒天下,终究是必败之局。其二,自战乱初起,安贼肆虐三河,然观其所掠财物皆悉数送往范阳老巢,只此便可看出安贼实无统一天下之心”,二人相对,李泌更没了顾忌,眼神灼灼道:“今陇西哥舒翰领三镇大军引而不发,则史思明、张忠志不敢离范阳;晋阳,晋州未破,加之又有李光弼领军袭扰敌后勤补给,则安守忠、田乾真不敢离河东;阿史那承庆兵败河南,如今是欲打不得,欲退不能,如此朝廷已是三地禁五将,凭安禄山一旅孤军,攻潼关则不足,退两河又不心甘,实已是进退两难之局。范阳乱起至今,虽然安禄山已拓地数千里,但其兵分数地进退两难,其战略优势已丧失殆尽,如今北地严寒,难以大举用兵。到明年三月天气转暖之前,定无大规模战事。至于明岁平叛之战,却有快慢两途,未知别情如何取舍?”。

    “快如何?慢又如何?”。

    “明春三月,虽我大唐北地已春暖冰消,但吐蕃高原苦寒,兼且人疲马瘦断难用兵,有此时差,则陇西军力便得脱手,别情若想要快,一等明春三月转暖,即命哥舒节度率三道军力东进,介时驻守于潼关的江南镇军一并北上,两路大军与安禄山会战于两河。如此,军力上朝廷可两倍于敌,范阳又是疲敝之军,加之内有晋阳,晋州及李光弼一旅孤军可资借力,后勤辎重补给更是十倍于敌,如此,朝廷未尝不可速胜。然则……”。

    “然则什么?长源但说无妨”。

    “然则此战也有后患,且不说具体战事如何,范阳精兵甲于天下,快战朝廷胜算虽大,但若想将安禄山聚歼于河东则是断无可能,一旦其残部北逃回范阳,则此次平叛之战必将旷日持久,后患无穷!”。

    对李泌此言唐离倒不难理解,范阳乃是安禄山经营了十余年的老巢,与此一墙之隔的就是奚,契丹等族,设若安禄山逃回此地,只要稍有喘息之机,则兵力便可迅速补充,介时朝廷若北上范阳平叛,其结果如何实难预料,事若至此,历史便又回到了原本的轨道,在原来的历史中,就是因为朝廷未能除恶务尽,致使范阳残部回逃,虽无力再进中原,但朝廷也剿之无力,最终也只能行“姑息”之策,引发藩镇割据之局面,事有前车,唐离焉能再蹈覆辙?“那慢战又如何?”。

    “慢战则是求稳!具体言之,就是一个‘等’字!”。

    “等?等什么?”。

    “等河北乱起!”安禄山一日起兵,旬月之间河北望风而降,此事绝非正常,如今范阳兵困,我料明岁河北各州必有异动!”,言至激动处,李泌竟于不觉间站起身来,眼中光芒闪动的他紧紧盯住唐离的双眼道:“若某所料不准,介时别情你尽可以去了我的眸子!”。

    咬牙说下这番话后,激动不已的李泌也不等唐离答话,负手绕室疾走,边走边道:“一等乱起,哥舒即刻北上河北,彻底截断叛军与范阳老巢之联系,随后由北至南压向河东,而潼关江南镇军亦同时北上,成两面合围之势,若能成就如此形势,则安禄山已成中之鱼,其兵损无补,粮草辎重更难补给,纵然困兽之斗能逞威一时,终究免不了彻底败亡之局。待河东大局底定,再破范阳不过是举手间事,至此,朝廷此次平叛之战方可说得上大功告成!”。

    看着眼前意兴揣飞的李泌,唐离由不得心下要赞叹一句“名下无虚”,河北道会有动乱之事自己是依着后世典籍才知,但这资讯不畅的道士却能一眼看出端倪,而更引人注目的是此人的大局观,毕竟此时的大势还是安禄山占优,见微知著,这话说来容易,但历史上真能做到者可谓是万中无一。

    虽然李泌所说的这些与唐离心中所想并无二致,但一个依靠历史,一个尽凭心中所学加以判断谋划,这样的差别不可谓不大,而李泌这番战略分析,也使唐离对他的才能再无怀疑。

    “先生说的好!”,起身抚掌赞叹后,微微一笑的唐离蓦然转了话题道:“先生真以为我与杨相相争乃是不可避免之事?”。

    唐离转换话题虽快,但李泌似是对他会提出这个问题丝毫也不吃惊,侧身之间微微一笑,转身正容道:“树欲静而风不止!时至今日,只要还是今上在位,纵然别情尽辞官职,也难使杨相心安!”。

    幽幽一声长叹,唐离口中也喃喃道:“树欲静而风不止!”。

    “其实别情现在缺的只是时间!”,没理会唐离的感慨,李泌的声音淡淡传来道:“如今皇城嘈嘈,只要有心,凭借别情今日之地位,加之有李大夫人这份旧情,那些正自惊疑难安的李党必定蜂拥而至门下;至于与二夫人同出世家大族的那些官员更不需提,这是朝中;平叛之战非朝夕间可结束,时势发展,焉知来日哥舒翰又将如何?再则,朝廷统军将帅未必就只有一个哥舒翰”,淡淡言说至此,李泌又是浅浅一笑道:“恕我直言,别情如今实是处宝山而不知,空自耽搁了整合势力的好时光,一等杨相腾出手来开始料理李党,这些人或改换门庭,或死或贬,别**悔晚矣!”。

    世事如棋,一步步走到今天,真让唐离慨然难言,正在他思绪纷飞之际,就听身后李泌淡淡的声音传来道:“得别情援手之恩,无以为报!于这些琐碎事上,某虽不才,也愿效前贤毛遂,做那自荐之举……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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